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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语→所有女子都应有张玫瑰色的嘴

诗歌杂志 诗歌杂志 2021-10-05



所有女子都应共有一张玫瑰色的嘴

这样便能一次吻遍天南地北

——拜伦

    唇


   傅菲

      ↓



▎      壹


  唇交叠在一起,是迎接的仪式,爱的仪式。是《天鹅湖》的序曲部分。是花朵未开时的展枝时刻。举行仪式的地方,将是我们无法忘却的教堂。那样,我们目盲的时候,有了灯盏明亮。我们无措的时候,会有一双手伸过来,紧紧相握。所有的路途,都将成为黄昏时分的林荫大道。

  我也坐上你的列车,投入另一片陌生,沿途的寒雨带来满山翠绿。

  “你要,我给你。”“你一直在看着我,一直离我那么近,一直握着我的手,我知道你很坚决的……幸福强的。”漫长的隧道……漩涡,下沉……一只风筝在一只手上,升上去,飘飞。

  一个雪人在玻璃箱里移动,唱歌,无声地唱歌,美声唱法。雪人赤足,在跳芭蕾,转身,空气裹在她身上。今天凌晨三点,我醒来,出现了幻觉,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话,轻轻的,之后是冗长的自来水悬顶龙头开阀的喷水声,一双手伸过来,羞涩的眼神看起来像一支摇曳的蜡烛。我喝了一杯开水。湖边有鸟声。我不知那是什么鸟声,唧咕,唧——咕,唧——咕咕,三声,西边叫,东边也如此应和三声。连续三个清晨,都有同样鸟声。我披衣而出,站在阳台上。一片氤氲了濛濛水光的湖,停泊在浅浅的月光里。微凉的风,在脸上荡漾。灌木和地衣植物散发一种酸奶的味道。湖畔,扁舟系于树下。我感觉到露水悬挂在睫毛的重量。鸟一直在湖畔叫,清脆,悠长。无人之夜,沉寂的深山,峰峦叠嶂。一对鸟儿在浪漫地欢愉,求偶。它们最后会飞到同一棵树上,在同一个干茅草和枯枝编织的鸟巢里,翅膀紧挨翅膀,身子叠着身子。它们用露水清洗眼球,用喙梳理对方的羽毛。梳理左边的翅膀,再梳理右边的翅膀,梳理头部,梳理脖子,梳理腹部,梳理清晨薄荷味的时光。我默念耶胡达·阿米亥《游记》里的诗句:

   ……

   我的双手伸向一个不属于我的过去

   和一个不属我的未来:以这样的双手

   难以爱,难以拥抱

   ……

   湖沉陷在群峰间。

   从何处来,去往何处。

  可能我们的一生都小于尘埃,活着,相当于口痰,被人随口吐出。终其一生,人强烈的悬浮感决定了人的本质是孤独的,无论你身边有多少人喧闹,人群中的孤独是人的宿命。所以,我们需要爱,也需要被爱,需要两个灵魂像两条命运的河流汇聚在一起。

  假如有一天,我沿这条大道去你那里,我所爱的人,我也将带上桑蚕、灯油、足够的粗粮细粮,和三大木桶泉水。一直站在你院子前的台阶上,听雨沥沥打在我的伞布上,像打在江中乌篷船的舱蓬上。那已是初秋,过了水蜜桃采摘期,青豆开始饱满。我是一个贪婪的人。我要你把所有的青豆给我,让我没日没夜地剥,青涩的豆肉堆着碗里,只留一个豆荚做种——一个食素主义者把自己当作祭品,供奉到佛龛上。我不期望未来多美好,不期望活多久,不期望别人多爱我。我期望活的每一天,都活好。

  去往何处,是不知道的。我现在站在湖畔的阳台上,当一个人孤独时,世界再大,都只是一个人的世界。一夜将尽,又是一天。“我播下又收获星星∕来喂养我们我的爱人”(伊凡·哥尔《我苍老于渴望》)。远山如墨,苍穹浩瀚。事实上,我也不想知道去哪儿。灯黑之处,不是我所能看见,河水慢慢上涨,我浮起来,漂走。随后,你也跟我来。

  在没漂走之前,让我幽居在你的天宫里,养鸟,写生,做一个尽责的看守。

  唇是人体的念青唐古拉山。





▎     贰


  当我读“chun”时,觉得那是一个和恋人紧紧偎依的美好时代,我的眼里瞬间弥漫起巴山秋雨。吻,是女人定情之物。吻,是她心灵密码锁的解码器。她允许心爱之人的钥匙,插入她紧锁的门,把秘密的花园打开。她将引导他,观赏她的蔷薇花,观赏她精心修建的草圃,观赏她的泉水池,观赏她的花垛。分岔的小径,在花园里,幽静,绿树成荫。——小径将通往她桃花开放的心房。

  德国有一门学科,叫吻学,专门研究人接吻。为什么人喜欢接吻呢?接吻可以改变身体的化学成份,相互摩擦嘴唇、交换唾液,改变了从大脑释放到血液中的后叶催产素的水平。这种催产素是一种荷尔蒙,可以让人感觉更加亲切更具幸福感。从人体物理学的角度来看,接吻总共造成二十九种肌肉动作,包括十二种唇部及十七种舌头移动的动作,能增加生理上的运动机能。流行性感冒肆虐的时候,大部份的人都赶紧戴起囗罩,但是在寒冷的西欧,人们不但不带囗罩,并且也不放过任何接吻的机会。另外,接吻的时候人的心跳加快,血液循环加速,新陈代谢的速度也比平时要高。女性在瞬间释放荷尔蒙,会容光焕发,精神饱满,像暴雨来临。

  唇,是指嘴的边缘红色部分。口唇部位于面部的正下方,是吞咽和说话的重要器官之一,也是构成面部美的重要因素之一,可产生丰富的表情,形态特别引人注目。嘴唇分为上唇和下唇,闭在一起时只有一条横缝,即口裂。从解剖学的角度,唇可以分为唇珠、唇峰、白唇、红唇、唇红缘、口角、人中峤、人中凹、鼻唇沟。

  女性把唇,视为比较重要的器官。唇不仅仅是她脸部美的主要体现,也是她精神面貌和情感的载体。一个女人,假如她的唇,苍白、干燥、脱皮,她的内心状态会是怎样呢?一个唇发黑或发青的女人,内心又会是怎样呢?一个唇经常起泡的女人,内心又会是怎样呢?

  当一个女人,仰起脸,第一次和她心爱的人接吻,从某种角度说,她事实上已经把自己献上了爱的祭坛。她的心情是微妙复杂的。欲拒还迎,既胆怯有热望,忐忑不安,最终不管不顾,迎接了她人生的第一次蝶变。






▎     叁


  有一个荒凉的山冈,在县城的郊区。山冈有几排呈“凹”字形的矮房子。这是一个单位家属用房。五月初夏的黄昏,空气有火花爆裂的硝烟气息。泡桐粉白的花,油油的,像涂抹了一层唇膏。他在院子水井里洗澡。温热的井水散发水汽,白白的,有苔藓的味道。她在房间里,坐在床沿上,凝神窗外。窗外是一排高大的泡桐树。

  这是一个细雨和月光交织的夜晚。他和她说了很多话,至于说了什么,已经完全忘记了。细雨在泡桐叶上,嘀嗒嘀嗒,脆脆的水珠从树叶滚下来,也嘀嗒嘀嗒。月光也嘀嗒嘀嗒,白白的一片。他们什么也不说了,沉默地坐。一个坐在床沿,一个坐在靠背椅子上。她开始不停地叹气,哎,哎,哎,哎。她的叹气声像一根根火柴,擦在他磷皮一样的脸颊上。

  他看着她的唇,石榴花一样颤抖,殷红,热烈。他深深吻了她。像火焰缠绕着火焰。两支燃烧的火把,照亮了深夜。这是他第一次亲吻一个女孩子。是的,他十八岁了。他的内心有了从无有过的恬美。他感觉自己的唇上,留有玫瑰的香气,夹杂着蜜蜂蛰过的轻微肿痛,和油茶花的甜味。她的唇珠饱满,棱角分明。泡桐的雨滴,一夜未歇,月光朗朗。当他的唇离开她时,他有了长久的晕眩,微醺的晕眩。——初吻,开启了他的另一个时代,蒙昧的青春来临。他一次次地告诉自己:这一生,再也不会去爱上另一个人。他的心房被她完全填满。

  事实上,两年之后,他们不再见面了。很多年之后,当他们在街头偶遇,她已经是一个临近中年的妇人。他几乎不认识她了。她穿一件睡袍一样的裙子,头发盘成一个冰激凌的形状。她的唇,灰暗,失去了血红色。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唇。他没办法把这两个人的唇,紧密地排列在一起。他也没办法把十五年前的,他遇上的花朵一样的唇,和她放在一个记忆的镜框里。

  生活会把一个人身体里,最宝贵的东西,一丝丝地扣出来。像一片锋利的指甲抠下伤口的痂壳。像砂布抹去圆木上糙糙的皮屑。生活会把人还原,还原成生活原本的模样。而之前的模样,会成为假象。






▎     


  歌手李煜唱过一首《唇》。唇是女人的第一道心锁。唇是女人的第一道紧闭的大门。维斯瓦娃·辛波丝卡(1923——2012年,波兰女诗人,199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)写《一见钟情》:


 他们彼此深信

 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

 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

 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

 既然从未见面,所以他们确定

 彼此并无任何瓜葛

 但是听听自街道、楼梯、走廊传出的话语

 他俩或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?

 我想问他们

 是否记不得了

 在旋转门

 面对面那一刻?

 或者在人群中喃喃说出的「对不起」?

 或者在听筒截获的唐突的「打错了」?

 然而我早知他们的答案

 是的他们记不得了

 他们会感到诧异,倘若得知

 缘分已玩弄他们

 多年

 时机尚未成熟,变成他们的命运

 缘份将他们推近,驱离,阻挡他们的去路


  辛波斯卡六十多岁了,还在写“我的唇在颤抖”,像一个少女。她是多么具有持续的爆发力。看她七十多岁时的照片,她优雅地抽烟,喝咖啡,眼睛有强烈的光束,唇还是那么饱满,圆润,涂着深色的唇膏。两条弧形的唇线,像两条海岸线。唇角和鼻唇线,形成一个斜三角,把整个灿烂的笑容展露无遗。只有旺盛生命力的人,才能写出征服人心的诗歌,才能写出《桥上的人们》《万物静默如谜》。看安娜·安德烈耶夫娜·阿赫玛托娃(1889-1966年,俄罗斯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女诗人之一,有“俄罗斯诗歌的月亮”美称)照片,她的唇珠像山峰,有延绵感,丰厚,有高贵和纯真的气质。她示人的照片,几乎都是抿嘴的,上下唇交叠,给人深沉的忧郁和缄默的印象,这与她的诗歌,是完全相吻合的。她写出了《安魂曲》,仿佛她的忧伤是整个俄罗斯的忧伤:

……

 宣告判决……当即泪水夺眶,

 我已经远离了一切人,

 仿佛有一种挖心般的剧痛,

 仿佛是被粗野地推倒在地,

 可依然前行……步履蹒跚……孤孤单单。

……

   ——阿赫玛托娃《安魂曲·献词》






▎     


  记得二十年前,在信江桥头电影院,看《义胆红唇》,是周润发、恬妞主演的。印象很深的是,在午夜街头的电话亭里,男女主人公痴情缠绵地接吻,电话在荡来荡去,秋千一样。这是他俩第一次接吻,也是最后一次。他俩都泪流满面,因为即将到来的,是生命的告别。我当时二十来岁,看得荡气回肠,热血喷涌。恬妞性感、妖娆、妩媚、狂野、率真的形象,也一直深入我心。

  最让人悲伤的,是人的老去。一个人,所有人,老去会是终将的旅程。而更多的人,身体没老,器官和心灵,已经老了。一个对唇没有欲望的人,已经是一个埋头于具体生活的人。是一个没有奢望的人。是一个不细腻的人。是一个荷尔蒙很少激活的人。我想,无论是周润发还是恬妞,现在都演不了这样的角色了。美好的吻,是人生最绚丽的色彩。缠绵,狂热,火星四射。

  唇赋予人或激情澎湃或细腻绵长的幸福,温润的,甜蜜。她醉心于他,她恨不得把他嘴唇咬破,永远不想松开,像两片极强的磁铁,吸在一起。






▎     


  口红是唇的美丽衣裳。是唇的另一层皮肤。小资的女性,差不多都爱口红。口红是唇膏、唇棒的一种。口红能使唇部红润有光泽,能滋润、保护嘴唇,增加面部美感,是女性必备的美容化妆品之一,突显出女性的性感、妩媚。口红主要成分是蜡,油,软化剂,香料,色素。在还没有化工产品时代,女人用胭脂作面部、唇部妆饰。胭脂又称燕脂、焉支或燕支。古人把一种称为红蓝的花朵,在石钵中反复杵槌,提炼鲜艳的红色染料,阴干,配以重绛、石榴、山花及苏方木,制成稠密润滑的脂膏。

  有些女性,出门前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,是化妆。给自己的唇,抹上一层云霞,一下子精神焕发,自信心倍增。

  谢默斯·希尼(?1939-2013年,爱尔兰诗人,199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)在《歌》写到:


 一株花楸如涂了口红的少女。

 主道与旁路之间

 桤木在湿淋淋的远处

 挺立于灯芯草丛。


 这边是泥花,土腔土韵,

 还有不凋的蜡菊,音调精准,

 还有鸟鸣的这一刻,很接近

 生活的乐音。






▎     


  一种初春开的花,叫金钟花。金钟也叫黄金条、迎春条,是一种落叶灌木。在初春时季枝叶往下垂挂,金黄色或绛紫色的花,从开芽的枝节,倒挂的钟一样,悬着。花朵有四片花瓣,中间拔出一棵花蕊,豆芽一样。

  蜂鸟来啦,嗡嗡嗡,憋打着羽翅。蜂鸟把长长的喙,伸进花苞里,呷花粉和花蜜。金钟花开,蜂鸟不知疲倦地呷食,直至花谢。

  金钟花,是阴性之物。这让我想起扎头巾的女人。是多么相像呀。一个扎头巾的女人,在旷芜的野外,有独自的落寞和光阴流逝的惆怅。她的唇在绽放,蜂鸟翩翩而来。

  安吉丽娜·朱莉是美国演员、社会活动家,因出演《古墓丽影》享誉全球。2015年3月24日,宣布已经切除了卵巢和输卵管,再次轰动世界。她的嘴唇,可能是世界最性感的嘴唇了,像一朵完全绽开的金钟花。凝视她红唇五秒钟,地球会停止转动。她的唇部外露,丰厚,富有弹性,形成一个万有引力的漩涡。幸好我不是国王,否则,我会因为争夺她的红唇,而发动战争。







▎  


  这是一个暴雪降后的晚上。屋顶上,围墙上,树枝上,地面上,全是皑皑白雪。灯光下,细碎的雪花还在潽。人世间,浮在一团白的光影里。街上冷寂,人迹寥寥。她一手举着伞,一手拎着简单的物件。在十字路口,他抱着她的头,俯下脸,亲吻她。她扔下伞,揽着他的腰,忘情地接吻。细雪落在她的脸上,落在她的麻布长裙上。她的唇在嗞嗞嗞嗞地燃烧,她身体里的熔岩从两片唇里,喷发出来。街上偶尔路过的行人,脚底下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。

  他们在痴情缠绵,每一个吻,都是那么深,那么令人沉醉。他和她,像两块烧红的铁,开始慢慢溶化,铁水相互渗透。天地慢慢荒芜,人间消失。只留下这对情侣。他们的头上,衣物上,满是雪花。这一刻,整个世界是静物的。时间也不再流逝。两束燃烧的火把,在慢慢合拢。雪花像是一瓣瓣纷飞的唇印。”


  多年之后,当我读到这里,我知道,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奢侈的人。当我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,度过每一个细碎的一天,我明白,度过孤单的一生是一种必然。

 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唇,那么冰凉,孤绝,像一个冰崖。我越来越相信命运。与一个人的相识,与一个人的诀别,都是旅程上不断移动的坐标物。

  如同唇印,既像玫瑰花瓣,又像伤口,相遇的时候绽放,诀别的时候凋谢。而有一种凋谢,让人的一生都感觉到莫名的荒凉,并深深地陷于这种荒凉。

  我遵从生活的安排。原谅我。

  (2015年8月14日)







  傅菲诗人,散文家,七十年代生于江西上饶。曾入选“二十一世纪中华文学之星”,出版有散文集《屋顶上的河流》等5部。作品散刊于《人民文学》、《诗刊》、《散文》、《天涯》等,收入50余种各类选本。江西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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